近代的书目这么多,文学方面有没有一本能堪比四大名著?
这条问题问得非常好。我同意IP昵称“老虎他爹”朋友的观点,近代以还的作品,若说在文学性上超越“四大名著”的多得很,但是基本集中在西方文化圈里(西方文化圈包括了拉丁美洲以及中东以色列、土耳其等地区)。
先简说两个问题。西方文化的维度比中国如何;中国小说在艺术为何不敌西洋,理据何在。
回顾四千年人类文明史,在关于“人的存在”问题上,西方文化比中国文化多了两个维度。一个是“上帝的维度”,神人关系是西方确定人之为人的第一个关口,“在上帝之中”与“在与上帝的斗争之中”构成西方近代自我精神的重大立场。虽然两者观念直接对立,但内在尺度都要求要有十足的虔诚,完全发自内心的“信其然”,这打造了西方文化在神圣性维度上有着极高的表现,是脱离现实功利的只向着信仰的纯粹,不惜为坚持自己的信仰牺牲性命的纯粹。这个维度我们可以称叫“罪性文化”:在上帝面前你本是一个罪人,你努力地用自己的一生证明,你,的确是个罪人,是不可信的,污秽的,阴暗的,无望的。所以西方艺术在塑造人的时候,极少出现“完人”的形象,热衷于写“有缺陷的人”,因为这样的人才是现实世界里真实的人。本质上说,西方无需通过“人的榜样”来激发同胞的善行,有一个上帝在,你算什么。而这样,反过来说,书写一个英雄的人格上精神上的缺陷也构不成罪过,在上帝面前,大家都是不完美的,你在这方面是英雄,不表示你其它方面也可以成为人的典范。
对于这种立场,当下中国人是普遍陌生的。因为我们的文化传统没有。在将近三千年前,西周初年,周公等政治家做了一件极为重大的事情,史称“绝地天通”。就是把原本自由的各自敬拜自己的神的规矩,通过王朝的武力,软硬兼施地扭转为“你要拜我规定的神”,否则你就是不敬,死罪。政大于教,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孔子很欣赏这一点,周礼的实质就是王(天子)高于一切,集中一切,天子就是代表天,天透过他才显为天。中国人的神性维度慢慢就散乱萎缩了。这就造成什么呢,人与人之间一定要有“完人”,否则人心聚不起来,没有榜样,证明不了意识形态的正当性合理性。其二,“万物皆备于我”的自我感觉,就无限地膨胀了;完人是可以效仿,可以达到的,完人就是具天地心。于是你会看到中国文化,离开现世的经国济世,在个人塑造上,就一定是一下子跳升到这种与宇宙齐一的大我上来,中间没有过度,没有阻碍,很少见到公开说其中的疑惑和反叛。但西方不同,在与上帝的关系中,人经常疑惑,经常反叛,经常痛苦,经常无奈。你跟着上帝,并不意味着你就幸福了,快活了,无忧了,不是,《圣经》里面上帝早就对以色列人说“你们从水中经过,火中经过,我必与你们同在”,意思是说,你们在现世的地上一切的苦难都要经历,我不会为你们免去什么,但是,我答应你们,我与你们同在。同在,就是一种最大的支持,一种最有效的爱,最有效的证明!因此,你会看到,西方艺术在表达信仰时,有两个极为显著的特征,史诗式的文笔,故事结构恢弘,拉得很开,二是人物的故事充满苦难、痛楚,幸福和苦涩总是混合一起。这是什么呢?这就是西方宗教精神在人生命身上的化学反应样式,其来源是《圣经》。
西方文化不同于中国文化的第二个维度,是内心世界的维度。人性的结构分为表面的理性和习惯,相对稳定,也相对外在的,还有一个看不见的秘密层面,就是内心世界。这个世界本质上不是外在世界的自然延伸,而刚好是外在世界的相反,是对外在世界的否定。一个道貌岸然的人,他的内心世界极有可能是卑污的,他不释放卑污是因为他有所求有所惧,当他面对孤独,面对情欲的对象出现时,他就不再稳定了。事实上,弗洛伊德开创的精神分析学以科学的手段完全证实了这一点。现代心理学科和犯罪行为学,极大地启发了艺术,使得西方艺术在表现人性的阴暗和虚伪上,具极高的敏感度和自信心,在近代西方艺术中大发异彩,遍及所有领域。而中国艺术极少在此有具深度的表现,首先我们的道德人伦观压抑了我们,没有上帝,我们依然极度害怕,不敢表现;其次,不愿意直面自己内在的丑恶,粉饰遮掩,而且我们会大声地反驳“难道你不是这样。你就是个东西了?!”我们很有趣,既然大家原来都“不是个东西”,那咱们就啥也别说,互相承认“是个东西”就好啦。所以,西方艺术对人性深处那种血淋淋的揭露,不是因为阶级斗争观念,而是向着任何一个人的揭露,在中国是看不到的。这也造成我们的作品不敢写,不会写的原因。你如果读鲁迅都受不了,你读陀斯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加缪、贝克特的小说,就更受不了。
好了,有此两层差别。中国小说的差距也就水落石出了吧。如果还不够,还要补充一下的话,就是我要回答的第二个问题,小说艺术本身的差异。
中国小说,从先秦的起源时期开始,一直到现代,都肩负着一个“教化大众”的使命。那么,大众是谁,就是没有什么独立思想能力,没有什么高层次品味,业余时间很多又很无聊,喜欢说是非,喜欢攀比的普罗大众,一言敝之“象女人那样无脑子,又好自以为是”的人!面对这样一班人,作品要引导他们明白好坏的尺度标准,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你作品的人物设计要指明,包括他们的命运。《红楼梦》第五回,实际的作用也是这样,揭示人物角色的定位。这就是我们的说书式写作的必然要求了。在此情况下,中国小说可以有多少高层作品出版面世?因此,中国小说,隐喻少,象征少,可以多角度多层面理解品鉴的空间少,都是直书直说,围绕着人伦家国,日常生活的经验层面展开,很少升华到人性的更高更深的普遍层面,用“上帝的视角”用“外科医生的解剖之眼”去探索与还原。所以中国小说中的人物,要么是理想型的人物(如《三国演义》中的主角们),要么是直白地反映当下生存经验的(如言情小说)。而且,近年中国小说出现了一个很不好的势头——过度地剧本化,电影电视剧的视觉效果太重,能够通过独特的深沉甚至含糊晦涩的语言让人拓展想象空间的地方太少。这是小说的倒退,退回到“前《红楼梦》”状态中了。
所以,中国小说很高明吗?很有世界水准吗?
最后,有关小说阅读的推荐。我首先还是先推荐两本专业的小说写作著作。判断小说的好坏,如果要言之成理,从业余要提升为专业或准专业,是必经之路。你做不到,就涉及你到底有没有能力做这方面的判断了。
第一本书,夏志清著《中国古典小说史论》。夏先生以现代眼光融冶中西小说理论,以新的眼光看中国小说的传统和作为,是继其《中国现代小说史》后的又一名作。对各位深度认知中国小说得失,可作入门津梁。之后,陈平原等当代名家的研究可以涉猎。
第二本书,哈罗德•布鲁姆著《西方正典》。此书我在今日头条问答中曾经推荐过。要立体地认知西方文学的水平,感受一下西方一流评论家的尺度,此书可作为西方小说阅读尺度的入门。
然后,我以为完全在四大名著之上的小说,整个二十世纪西方文化圈的创作都可轻松达到了。代表性作品,集中在贝诺尔文学奖等作品之中。如果再取其中菁华,我以为有以下几部小说足资借鉴:
1、陀斯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死屋手记》
2、卡夫卡《城堡》
3、乔伊斯《尤利西斯》《芬尼根的守灵夜》
4、普鲁斯特《追忆似水的年华》
5、福克纳《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
6、伍尔芙《达洛威夫人》
7、君特拉斯《铁皮鼓》
8、克劳德•西蒙《弗兰德公路》
9、帕穆克《我的名字叫红》
10、纳博科夫《斩首之邀》
11、莫迪亚诺《青春咖啡馆》
12、海明威短篇小说选
13、约翰•契弗短篇小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