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8月20日下午，大雨滂沱。苏联秘密警察国家政治安全保卫局（GPU）雇佣的年轻西班牙人拉蒙·梅卡德，潜入墨西哥首都墨西哥城科尤坎的托洛茨基家中，用截去手柄的斧头砍中正在办公桌前看书的托洛茨基的头部。

下图：托洛茨基

托洛茨基奋力反击并呼救，赶来的保卫人员抓获了拉蒙·梅卡德。第二天，托洛茨基因伤过重去世，享年60岁。

这个比其他任何人都更象征着反对斯大林主义的人被消灭了，凶手拉蒙·梅卡德否认与苏联有任何瓜葛（他最终将在墨西哥监狱服刑20年）。

下图：被刺杀的托洛茨基

下图：凶手拉蒙·梅卡德在医院病床上

那么，都是布尔什维克，斯大林与托洛茨基到底存在什么非要争到你死我活地步的革命主张呢？

一、早期的托洛茨基

托洛茨基是1879年出生于乌克兰的犹太人，十几岁时就信奉马克思主义，他的余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基于一个单一的，最终的目标：要在全世界范围内进行工人革命。

上图：电影《刺杀托洛茨基》剧照

托洛茨基因从事革命活动，1900年被流放到西伯利亚。1902年，伪造护照逃往英国。在伦敦，他与列宁合作，但后来与列宁政见不同，站在主张民主社会主义的门什维克派系一边。

托洛茨基认为要在世界各国，特别是先在欧洲范围内进行工人革命并建立社会主义政权。

随着1905年俄国革命的爆发，托洛茨基回到俄国，并在革命失败时再次被流放到西伯利亚。1907年，他再次逃脱。在接下来的十年里，他因激进主义被一系列国家驱逐出境，先后居住在瑞士、巴黎、西班牙和纽约市。

1917年十月革命爆发后返回俄罗斯，在布尔什维克夺取政权的过程中发挥了主导作用，被任命为列宁的外交部长。1918年，他成为战争专员，着手建立红军，成功地打败了俄国内战中的反共反对派。

上图后排右起：托洛茨基、列宁、斯大林

20世纪20年代初，托洛茨基似乎是列宁的继承人，但1922年列宁病倒后，托洛茨基在继承权的斗争中失败了。1924年，列宁逝世，斯大林成为苏联领导人。

二、与斯大林执政理念激烈冲突

1924年，斯大林提出了“一国社会主义”的概念。斯大林认为，无论国际环境如何，只要在苏联就可以建立社会主义社会。这个概念吸引了许多布尔什维克人。斯大林接着直接反驳托洛茨基对世界革命的强调。

多亏了斯大林，“托洛茨基主义”很快就成了精英主义、派系主义以及与工农群众缺乏联系的代名词。

20世纪20年代中期，托洛茨基对这些事态发展作出回应，反对斯大林的既定政策，呼吁继续进行世界革命，呼吁恢复党内部的工人民主。

托洛茨基抨击政治生活日益官僚化，对革命国际主义旧理想的退却，以及马克思主义向“马列主义”进而向“斯大林主义”的转变。他还批评斯大林没有制定充分的经济规划。

托洛茨基聚集了许多支持者，如卡尔·拉德克、克里斯蒂安·拉科夫斯基和维克托·谢尔盖。

作为回应，斯大林及其支持者对托洛茨基发起了宣传反击。1925年，他被免去党内职务。一年后，他被开除出政治局，1927年被开除出共产党。

为此，托洛茨基预言性地谴责斯大林是“革命的掘墓人”。1928年，他在哈萨克斯坦被“内部流放”一年，然后在1929年2月被驱逐到土耳其，定居在普林基波岛，致力于完成他的自传和俄国革命史。

上图：托洛茨基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故居

托洛茨基在那里写了他的自传《我的生活》。书中，托洛茨基称斯大林“是一位杰出的人物，苏联的唯一统治者，但思想顽固地经验主义，缺乏创造性的想象力，总是一个注定要当二把手和第三把手的人”。“而今天他当上苏联领导人的事实与其说是对这个人的总结，不如说是对这个国家政治倒退过渡时期的总结”。

但历史现实情况，这一时期并不像托洛茨基所认为的那样“过渡”。随着托洛茨基们的下台，斯大林制定了农业集体化和国家主导的工业化计划。不过，引用托洛茨基的话，他还没有准备好实施“全世界都知道的对旧革命者的实际清算”，斯大林会等上好几年。他可以这样做，同时看着他的敌人过着难民的生活。

托洛茨基毫不犹豫地给斯大林贴上“极权主义”的标签，这个概念在政治思想上还是比较新的。因此，斯大林所代表的反革命制度和思想体系斯大林主义使他心事重重。

托洛茨基认为斯大林像一个绝对的君主一样统治着工人阶级，把斯大林主义的统治比作“Thermidor”，这个词用来表示法国大革命激进阶段的结束和向反动政治的转变。

然而，直到1933年，他还认为，通过改革共产党的体制，苏联的体制是可以改革的。左翼反对派可能会在不直接挑战国家权力的情况下将斯大林赶下台。

直到1933年1月阿道夫·希特勒成为德国总理，随后，希特勒几乎不打一仗就镇压了强大的德国工人运动。这场灾难迫使托洛茨基的思想发生了深刻的转变。

希特勒掌权后，托洛茨基得出结论：必须把斯大林的政策停止，但通过共产党的自我内部渠道把斯大林赶下台已经不可能了。

这种更加激进的观点在他1936年的《背叛革命》中达到了顶点。托洛茨基明确表示，必须推翻斯大林，这场革命更像1830年和1848年的欧洲剧变，而不是十月革命。这将是一场政治革命，而不是社会革命。生产资料（如土地、工厂、矿山、造船厂、油田）、铁路和银行的集体所有权和控制权以及计划经济将继续存在。托洛茨基将苏联称为“堕落的工人国家”，这突出表明他坚信斯大林背叛并贬低了布尔什维克革命最初的自由主义。

托洛茨基对斯大林时代的苏联政治体制的看法还有一些让人感到惊讶的：他呼吁自由选举、批评自由和新闻自由。他认为只要不试图恢复资本主义，反对党就可以运作、招募和争夺权力。托洛茨基设想工人重新参与经济政策，有自己的工会；科学和艺术可能会再次繁荣起来；国家可以回归到满足工人的需要，比如住房；分层将使“社会主义平等”的目标重新焕发活力。托洛茨基还寄予厚望的青年“将获得自由呼吸、批评、犯错和成长的机会。”

托洛茨基在土耳其呆了四年后，穿越了他所说的“没有签证的星球”，又先后在法国和挪威找到了临时避难所。1937年1月，他们被墨西哥左派卡德纳斯政府授予避难所，但抵达科尤坎后受到该国亲斯大林的共产党的嘲笑和威胁。

上图:托洛茨基在墨西哥故居

三、斯大林的有力打击

斯大林不仅追捕托洛茨基，而且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追捕托洛茨基身边的任何人。

1937年6月，在西班牙巴塞罗那，刺客绑架了托洛茨基的前合作者安德烈斯尼恩（Andrés Nin）。他是西班牙加泰罗尼亚POUM（马克思主义团结工人党）的领导人，在西班牙革命者与弗朗西斯科·佛朗哥的斗争中，尼恩在一个关键时刻失踪，从此再也没有露面。

13个月后，在巴黎，曾经担任托洛茨基秘书的鲁道夫·克莱门特坐下来吃早餐时被绑架了，他失踪几周后，一具头部和腿部缺失的尸体被冲上塞纳河。仅仅杀死克莱门特是不够的，斩首和肢解是为了激起更多的恐惧。

上图：托洛茨基与家人

斯大林的特工也潜入托洛茨基儿子利昂·塞多夫的圈子。尽管与父亲关系不好，利昂还是在巴黎为他不知疲倦地工作。他与俄罗斯国内仍在坚持的左翼反对派人士进行了交流，编辑了托洛茨基分析当代世界的最重要论坛《反对派公报》，并撰写了一篇关于当时在苏联进行的选秀审判的报道。1938年2月，他神秘地死在当地由俄罗斯人开设的诊所里。时至今日，死因仍未最终确定。

托洛茨基的另一个儿子谢尔盖·塞多夫（Sergei Sedov）在父母被驱逐后一直留在俄罗斯，他总是与政治保持距离。但他后来失踪了，据信是在1937年10月被枪杀的。

上图：托洛茨基

作为清洗最明显的方面，斯大林对托洛茨基不能不有所行动。1936年8月，旧布尔什维克，如齐诺维耶夫和卡门涅夫，被指控阴谋反对苏联政府，被判处死刑。令人震惊的是，他们承认，承认服从托洛茨基的要求暗杀斯大林和他的几个下属。

对“老一辈革命家的清算，举世皆知”就在眼前，托洛茨基知道，当他读到斯大林的总检察长安德烈·维辛斯基（Andrey Vyshinsky）那句臭名昭著的“我要求把这些发疯的狗都打死！“时，托洛茨基知道这不是空穴来风的威胁，他知道有轮到他被清算的那一天。

欲加其罪，何患无辞。于是，更多关于托洛茨基的离奇故事传开了，托洛茨基成为全球范围内大规模反苏阴谋的中心人物。苏联调查人员还声称发现了托洛茨基与墨索里尼、日本帝国政府和资本主义民主国家的联系，“托洛茨基主义”蜕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恶魔幽灵。

上图：托洛茨基与妻子谢多娃

四、托洛茨基反击无力

然而托洛茨基奋力反击，他写文章反驳斯大林篡改历史。他的追随者，于1938年9月在巴黎以外建立了第四国际。其目的是为莫斯科领导的第三或共产国际提供一个革命性的选择。第四国际组织将支持世界各地激进、反斯大林的工人阶级政党和工会。

在美国，成立了一个保护托洛茨基的委员会。其他地方也成立了类似的组织。美国委员会成立了一个调查委员会，由著名实用主义哲学家杜威担任主席。其中只有一位成员，阿尔弗雷德·罗斯默，一位工团主义者和十月革命的早期支持者，可以说是托洛茨基的支持者。

委员会于1937年4月前往墨西哥首都，举行了十三届会议。托洛茨基的英语说得不太好，他对斯大林主义者提出的每一项指控都作出了回应。他给在场的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包括自由主义者杜威。1937年9月，委员会公布了调查结果，排除了托洛茨基的所有指控。

下图：杜威

接下来的几年对托洛茨基和他们的核心圈子来说是黑暗、可怕的时期。这就是二战前期和二战时期。

托洛茨基认为斯大林政权过于专制和不受欢迎，经受不住全面战争的风暴，与纳粹德国达成和解可能会确保独裁政权的某种稳定。1939年8月23日，苏联外长维亚切斯拉夫·莫洛托夫和德国外长约阿希姆·冯·里宾特洛普签署了两国互不侵犯条约，此前，他曾宣称斯大林下一步将波兰与希特勒瓜分的举动证实了斯大林的名字将成为“人类最卑鄙极限的代名词”。

上图：斯大林与纳粹外长约阿希姆·冯，落座者：签署《苏德互不侵犯条约》时的苏联外长莫洛托夫

托洛茨基与斯大林的斗争进入了一个新的和最后的阶段，一周后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在源源不断的文章和采访中，他谴责了苏联的作用，至少在言辞上，苏联站在被殖民地的一边反对帝国主义。托洛茨基推测，也许斯大林现在似乎满足于与德国法西斯瓜分东欧。不管动机是什么，他都称斯大林·希特勒为“军需官”，一个对高级合伙人的举动做出反应的走狗。

1939年11月苏联对芬兰的进攻，也就是冬季战争的开始，使他怀疑斯大林愿意走多远，为自己创造一个利益范围，托洛茨基在再次谴责苏联侵略的同时，也鄙视了芬兰右翼领导人曼纳海姆元帅。尽管如此，托洛茨基仍然忠于他的马克思主义，他希望波兰和芬兰的“苏联化”能够使两国的工人和农民摆脱资本家和地主的统治。然而，他意识到，社会主义最终不能建立在红军的刺刀尖上。

这对托洛茨基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困境。在苏维埃控制下的地区，一个人怎么能支持社会革命而不放弃任何反对斯大林的理由呢？一个更大的问题出现了。如果希特勒拒绝了条约，攻击苏联呢？托洛茨基毫不怀疑希特勒会尽早这么做。他的回答是绝对明确的。各地的社会主义者和工人必须团结起来保卫苏联。布尔什维克革命的成就必须得到捍卫。

托洛茨基预言，大战将使苏联的工人和农民的革命活力得到恢复，将结束斯大林主义的官僚作风。他在《背叛的革命》中概述的革命，本身就是吞噬轴心国和资本主义民主国家的巨大革命浪潮的一部分。像斯大林一样，希特勒和墨索里尼也会受到无产阶级的严厉惩罚。托洛茨基认为，资本主义在遭受大规模失业、移民配额、关税战争和贸易紧缩的十年打击后，也进入了“死亡之痛”。他挑衅地宣布：“明天欧洲和世界的大多数领导人将从资本主义监狱和集中营中走出来！”

托洛茨基设想的这次世界革命产生的一个结果将是一个社会主义的欧洲合众国。反过来，后者将成为社会主义共和国世界联合会的一部分。这将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地缘政治革命，社会主义将成为一种真正的全球社会形式。

上图：托洛茨基

四、最终被刺杀

1940年2月，托洛茨基写了最后的遗书，担心死亡临近。“生活是美好的，”他说。

5月1日，为期一天的左翼和劳工斗争，2万名墨西哥共产党人在首都游行并高喊：“和托洛茨基一起出去！”

托洛茨基和妻子娜塔莉亚已经认为他们的生命处于危险之中。他们在科约亚干的房子有电线、警报器和强制门，看起来更像一座堡垒，而不是一个家。

5月23日晚，坚定的斯大林主义者、画家大卫·阿尔法罗·西奎罗斯（David Alfaro Siqueiros）的手下闯入托洛茨基家中，开了200多枪。托洛茨基和娜塔莉亚，他们的孙子埃斯特班·沃尔科夫，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托洛茨基不顾一切地宣称：“史上斯大林的名字将永远被刻上该隐的臭名昭著的印记。”

5月的刺杀失败后，出现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苏联秘密警察国家政治安全保卫局（GPU）决定选择拉蒙·梅卡德再次刺杀。他完成了致命的使命。

托洛茨基与刺客搏斗的地方旁边的报纸中，有一份长长的、未完成的手稿，是他为揭露敌人而写的斯大林传记。

上图：托洛茨基在墨西哥的墓地

五、结语

回顾过去，令人惊讶的是托洛茨基和他的支持者们，如维克多·谢尔盖、艾萨克·德伊舍和詹姆斯·坎农，对即将到来的无产阶级革命充满信心，这场革命将席卷斯大林政权。托洛茨基对二战将导致斯大林倒台和苏联恢复真正工人国家的期望当然从未实现。事实正相反，苏联红军在反对轴心国的“伟大卫国战争”中的胜利，巩固了斯大林的统治。

对许多人来说，马克思主义已经被斯大林主义不可逆转地定义和认同了。托洛茨基的世界工人革命理想，被斯大林主义完全绞杀，两人的革命主张存在路线之争。

而最后的结局，虽是拥有权力的一方获胜，但终究殊途同归在1991年苏联解体的历史漩涡里了。